◎手術危殆◎

現場一陣兵荒馬亂, 寧芊蕁不知道她是怎麽被帶走的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來到醫院的。

只知道當她有意識時，眼前那抹紅色的字眼‘手術中’就在眼前揮之不去。

警察已經錄過口供, 易之昂也被拘留了起來，準備進行起訴。

易璟衍給他轉賬的錢自然是被凍結了, 最終也會一分不少的退回易璟衍的賬戶。

警察說，轉賬的時候, 他們就已經鎖定了他們的位置。而易璟衍的舉動，就是想讓易之昂放松警惕, 盡可能的拖延時間。

要不是她太沖動, 激怒了易之昂, 易璟衍也沒必要沖上來跟易之昂搏鬥，也不會……

寧芊蕁把整張臉埋進膝蓋裏, 淚水打濕了布料，無助和內疚的感覺包圍著她，令她幾乎喘不過氣。

小聲的嚶嚀從口中溢了出來：“易璟衍你不能死……”

窗外的夜色漸漸暗了下來, 寧宸累得坐在她身側的椅子上昏昏欲睡, 也不敢說話, 敏感的心思令他察覺到, 媽媽現在很難過。

直到紛沓而至的腳步聲接踵而來, 才打破了這一處死寂般的寧靜。

有易氏的董事、有商業合作夥伴、也有易璟衍背後龐大的律師團隊。

他們面露焦急的在手術室外徘徊，但關心的卻不是裏面人的生死, 而是易璟衍要真出了事後, 易氏未來的走向會如何。

回想起易之昂說當年綁架案背後的真相, 寧芊蕁才在這一刻真正理解了易璟衍的不易。

原來她生活在豪門那一年裏, 一直看到的是易璟衍想給她看到的那一面。

幹凈的、簡單的、純粹的。

而背後的錯綜覆雜, 比她表面上了解的遠遠還差得多。

易璟衍是真的活在一根鋼絲上, 稍有不慎就會摔得粉身碎骨。

他在跟易之昂鬥個你死我活的時候，她怨他心機太深，怨他把易氏看得比她還重。

但事實上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，易璟衍處在這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局象裏，要是他不爭不搶，只會淪落到任人宰割的田地。

所以很多時候，她並沒有真正理解他，反而還不斷給他施加壓力。

當年綁架案的事，易璟衍做錯了嗎？

並不。

要是他像今天那樣解決，今天的悲劇可能很早就上演了。易璟衍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，在他認為對她最好的情況下，解決難題。

所以在這一刻。誰對誰錯，似乎已經說不清了。

“唉……這好端端的到底是什麽事啊！”一聲長嘆打斷了寧芊蕁的思緒。

她和寧宸下意識的把目光投向坐在她們長椅旁的一個西裝男。

對方似乎很健談，看她們是在場難得的婦孺，便主動招呼：“你好，我是易董的遺囑律師，姓王。”

說著他又遞了一張名片過來，一溜煙的介紹自己承包的服務，最後才問了一句：“你們是易董的親戚？怎麽稱呼啊？”

看他在這種情況下還不忘給自己招攬生意的積極性，在這個抑郁的氛圍內顯得難能可貴。寧芊蕁心裏頭的霧霾驅散不少。

“我是他的朋友，叫我寧小姐就好。”

“寧？”王律師在油亮的禿頭上拍了一下，詫異道，“寧芊蕁小姐？那這位可是寧宸小朋友？”

寧宸被點名，也一個激靈清醒了不少，歪著腦袋打量這個長相自帶喜感的男人。

寧芊蕁沒想到在這裏還會有認識他們的人，所以很是疑惑：“你是怎麽知道的？”

王律師帶著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們，支吾了片刻還是管不住自己的嘴，毫不避諱的說了出來：“可不認識嗎？要是易董這下真的一個不好運，沒挺過去……”

“接下來幾個月，我們可能就得天天見面做交接了。”

這話說的委婉，小小的寧宸自然沒聽懂，但寧芊蕁是聽懂了。

他是易璟衍的遺囑律師，卻會認識跟這個上流圈子沒有了任何瓜葛的寧芊蕁和寧宸。

也就是說，易璟衍在知道寧宸的身份後已經做好了打算，百年後，寧芊蕁和寧宸將繼承他所擁有的一切。

縱使寧芊蕁已經說明了不會原諒他，縱使……這段日子他們一面也不曾見上。

他也依然我行我素的把他最看重的東西給了他們。

說不感動是假的。

原來易璟衍這段時間看似沒有作為，卻在背地裏默默地做了那麽多。

她家人身邊看似巧合實則被他安排的小確幸、各種回饋社會的基金會、為她親手選好的相親對象、還有往後……她和孩子未來的保障。

他帶著分寸的退到一邊，不遠不近的對他們好，給予適當的空間，帶給他們想要的尊重。

卻又會在危機關頭，第一個出現，奮不顧身的護著他們。

說實話，他好像真的不一樣了。

就連小小的寧宸，也會反思這段日子，他用著對印象中對父親的恨，遷怒到一直對他好的易叔叔身上，是不是太不應該了。

“媽媽，我們是不是過分了？”

對啊易璟衍，如果你不想孩子留下陰影，你不想讓我們就這樣活在遺憾中，請你一定要撐過去……

好在經歷了八個小時的搶救後，手術室外的燈滅了，易璟衍總算脫離了危險。

轉至重癥監護病房後，所有人都一窩蜂的湧上去，想要獻殷勤適時刷存在感。

寧芊蕁緊繃了許久的心情在那一刻驟彈，她沒有輕松下來，反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疲憊，幾乎險些虛脫。

這一天下來，經歷了實在太多，好在結局是好的。

她拖著疲乏的身體拉著寧宸準備離開。

王律師卻追了上來：“寧小姐！你們……不上去看看嗎？”

他滿是疑惑，照理他們既然是易璟衍選定的繼承人，那關系應該非比尋常才是，但他們又表現得若遠若近的。

“不了。”寧芊蕁搖了搖頭，聲音有些嘶啞，“在這裏待了一晚上，孩子累了，我遲些再看他吧。”

正好寧宸頻頻打哈欠，也坐實了她的說法。

王律師不再多問，點了點頭表示理解，又欲言又止道：“那個……”

他撓了撓光禿禿的腦門，面露難色：“我剛剛透露的事，希望你們別讓易董知道，畢竟……這關乎我們的專業守則。”

剛剛所有人都說易董快不行了，他才想著早點跟當事人打好關系，好方便日後的交接。怎知易董福大命大，這樣都熬過去了，這下被他知道他透露了遺囑內容，還不秋後算賬？

對這個直率坦蕩的光頭律師，寧芊蕁挺欣賞的，也感激剛剛他聒噪的性子令難熬的時分好過了些。

於是對他施以一笑，答應了他。

其實她也沒打算親自跟易璟衍說起遺囑的事，因為她知道以易璟衍的執拗，就算問了，他也會一意孤行的。

更重要的是……她暫時沒想好要怎樣面對他。

以至於，易璟衍從重癥監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後，清醒了將近十天，寧芊蕁都沒有來探望。

易璟衍把一大堆工作搬到病房處理，忙得不像是一個剛從鬼門關繞了一圈的人，卻總會在無意之中失神的望住窗外。

司機老郭看他郁郁寡歡的，自作主張偷拍了幾張寧芊蕁和寧宸的照片給他看。

“唉，易董你這半年來幾乎隔幾天就要偷偷看他們一眼。現在不能出院，他們又不來探望，你一定想念得緊吧。”

易璟衍把他的手機拿到了眼前，目無表情的翻著他拍的照片。

裏頭的人該上班上班，該上學上學，狀態也跟之前相差無幾。似乎這件事並沒有對她們造成任何影響，他住院的事，她們也漠不關心。

易璟衍黯然神傷，頓覺傷口揪痛，他暗滅了手機屏幕，把它倒扣放在了床上。

當老郭以為易璟衍要稱讚他的機智時，卻聽他冷冰冰道：“以後別這樣做了，他們不喜歡。”

他當然想念。但寧芊蕁不喜歡他侵犯她的隱私，所以他就應該把自己的思念克制下來。

他把看到一半的文件蓋了起來，躺在床上闔起眼皮，趕客之意明顯。

“你出去吧，讓我靜一靜。”

老郭離開後，易璟衍在床上艱難的翻了個身，把手機移到一個視線死角，偷偷的看。

腦海裏閃現出那日在廢廠裏，危急的片段。還有當鮮血從身體溜走，意識逐漸模糊時，寧芊蕁撕心裂肺的慟哭。

肯定是失血過多出現幻覺了。

自打半年前他做了不可挽回的錯事後，寧芊蕁就沒再為他哭過了。

易璟衍的手指在屏幕上摩挲著，臉上露出心酸的笑。

他們沒事就好了，他還在奢望什麽呢。

沒想到他才翻了幾張照片，遠去的腳步聲又漸漸逼近。

易璟衍不耐煩的回過頭：“不是讓你……”

接下來的話生生遏制在喉嚨裏，因為眼前的不是去而覆返的老郭，而是他朝思暮想也想見到的寧芊蕁和寧宸。

雖然易璟衍這幾天好吃好住的調養著，但畢竟受過重傷，在病服的襯托下，他的虛弱更是顯而易見。

令人忍不住泛起憐憫。

寧芊蕁裝作沒看到他藏手機的意圖，把水果籃放下：“我是帶宸宸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的。”

知恩圖報是美德，不管怎麽說，易璟衍都是救了他們倆，還平白挨了一刀，於情於理她都應該讓寧宸來探望。

寧宸更是經歷過驚心動魄的遭遇後，懂事了不少，也不再說什麽恨爸爸的話了，反而在每天睡前主動折起了千紙鶴。

寧宸把裝滿千紙鶴的玻璃罐放在桌上，鞠了個躬：“謝謝叔叔。”

易璟衍欣喜的捧在手上，反覆查看。想摸一摸寧宸的頭又怕被拒絕，只訥訥的回了句——

“我應該的。”

說完，空氣又凝固了，三人相顧無言。畢竟已經大半年沒見，早已沒了原本的熟絡，再見面還是在那樣的情況下。

大家心裏難免是百轉千回。

病房裏靜得只剩下醫療機械的滴答聲，令人不自在的想打破沈默。

“其實……”“其實……”

易璟衍和寧芊蕁同時開口。

見他們還有這樣的默契，寧宸張著大眼眨巴眨巴的望著。

寧芊蕁撇過了頭，有些尷尬：“你先說。”

易璟衍住院這麽多日，沒事可做的時候，想的最多的就是她們，還有易之昂綁架的那件事。

他想到自己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，最遺憾的是就是沒跟寧芊蕁說清楚，以前藏在心裏的那些事。

他記得自己在手術室搶救時，魂魄脫離了身子，飄到鬼門關前面，迷茫的徘徊著。而那個時候，寧芊蕁在不遠處跟他招手，讓他別死。她的懇求是那麽真誠，她的淚水是那麽滾燙……

所以當下他告訴自己，即使再痛再累，也要扛下來。

因為這個紅塵，不是沒有人在等他。

於是他醒來後就想著，他們其實是不是還能有重來的機會？

人經歷了生死，才知道什麽是最應該去做的。

至少他應該把自己的真心話說了，即使結果不盡人意，他也沒浪費上天給他重生的機會了。

“其實……當年我們結婚不久，我就發現了你身處在危險之中。我本來想著自己能解決的，就沒有告訴你。只是沒想過，這樣會讓我們的關系越來越遠。”

要是之前的寧芊蕁，聽到易璟衍這樣真誠的剖白，一定會感動得熱淚盈眶。但是這幾天她從紊亂到清晰，早已理清了所有的結。

因為他的不解釋，她的不信任，才會導致最終走向陌路。

其實說穿了，誰都有錯。

於是，她開口：“其實……那天我聽到你跟綁匪的通話。”

易璟衍本來迷惑的皺了皺眉，在思索了片刻後才想起她指的是那通電話。

‘撕票吧。’

他還記得為了演得逼真，讓易之昂相信他真的不在乎，他語氣中表現得格外冷漠。

原來，是這樣啊。

易璟衍笑得苦澀：“也是天意。”

多年後得到尋求許久的答案，寧芊蕁沒料到他是這樣平靜的反應。

她問：“你不怪我？”

說到底，要是她肯多問一句，肯細心的去探究，就不難發現，其中的詭異之處。

但那時候的她心灰意冷，決定的解決方法竟然是——離婚。

易璟衍搖了搖頭：“不怪你。我相信綁架的事只是一個導火線，我們的問題，早已在日積月累中疊加。”

想不到他比她還要通透，困擾她多天的煩惱，竟被他一眼解開了。

對，他們的性格差異，成長環境，家庭背景，就算是小至學歷，放在一起，都寫著大寫的不登對。

何況他們跳過了戀愛基礎，沒有任何了解就進入婚姻，也難怪一年後會是悲劇收場了。

這世上相愛的人很多，但能夠一直走下去的卻很少，說到底這些外在因素本就是不可抗拒。

在看到易璟衍受傷時，她是否有感到心痛難忍？在易璟衍搶救的過程中，她是不是感到度日如年？在易璟衍清醒過來後，她是不是一陣慶幸。

她無法欺騙自己，她對易璟衍的感情經年來從未淡去，只是被她用恨的名義隱藏了起來。

但不代表，他們就適合重新來過。

他們之間的問題一直存在，並不是三言兩語，山盟海誓就能夠解決。

他們早已經過了年少輕狂的年紀，就會知道在現實面前，感情最不值一提，往往還是要向現實妥協。

也許，從一開始，他們就不適合成為夫妻。

“易璟衍，我，正式原諒你了。”她擦了一把眼角的淚，再擡起頭來朝他微笑，“那麽我們以後就……不拖不欠。”

這句話，如同一把長刀，把最後一絲牽連也切斷了。他們之間，連恨，也沒有剩下。

聽到預料之中的答案，易璟衍被子底下握住手機的手攥了攥，低低的應了一聲：“嗯。”

他知道寧芊蕁一直是很清醒的人。她要一樣東西的時候，可以奮不顧身，反之，也能放手的徹底。

他也是太天真了，經歷了這麽多以後，怎麽還敢奢望重頭來過。

易璟衍的神傷顯露無遺，寧芊蕁不忍再看，移開了目光。

這是她多日以來，思前想後做下最為合適、也是對大家都好的決定，不可能輕易改變。

於是硬生生擠出了一句話：“你要看宸宸我也不會阻止。”

他的回應依舊簡短：“謝謝。”

寧宸有些別扭：“我有什麽好看的。”

奇妙的氛圍在病房裏流淌著。

易璟衍的目光落在玻璃罐的千紙鶴上，眼底露出無盡的悲戚。

如果千紙鶴能寄思念，那能不能替我轉告她，我最想見的人，會是誰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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